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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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竇澤留在病房裏表情有點懵。

大概一根煙的功夫,霍司明又從外面進來了,說:“別緊張,早點休息吧。”

竇澤看著他問:“你剛剛怎麽了?”

“沒什麽,忽然想起公司有件重要的事沒處理。”他的借口很敷衍,本想拍拍竇澤的肩膀,手舉到一般又想起什麽似的,放下了。

醫院的走廊上靜悄悄的。

竇澤一向不是多思的人,可此時腦中卻揮不去霍司明剛剛的神態表情。他躺在床上想了一會兒,腦中漸漸混沌過去,半夢半醒間忽然覺得腿間爬出個濕漉漉的東西,他低頭一看,發現竟然是個血淋淋的還帶著胎毛的小腦袋!

竇澤猛然驚醒過來,才發現方才只是個夢,然而這夢卻叫他輾轉反側再難入眠。他忽又想起傍晚時霍司明的反應,腦中一時警鈴大作,上個醫院的化驗結果明明是懷孕了的,到這裏卻變成了腫瘤。真的是腫瘤嗎?

霍司明之前說過,他從沒想過要孩子,原來真相竟然是這樣?

竇澤摸了摸自己的腹部,那裏一片平坦,如果這裏孕育了一個小生命,那該有兩個多月大了,兩個多月……就在上個星期,他還大罵那師徒二人是庸醫,此時,竟然要信了嗎?如果真是個孩子,是要還是不要?

他摸出手機看了一眼表,淩晨三點四十二分,猶豫了一下又放回去,他打算等天亮了再給霍司明打電話。

竇澤不知道的是,霍司明此刻正在他隔壁的病床上挺屍,瞪著那雙深邃的眼睛直楞楞看著天花板。

兩人各自在自己的房間裏挺到天亮,竇澤眼看著太陽一點一點升起,卻沒了勇氣撥出這個電話。他瞄了一眼表,五點三十分,霍司明可能還在睡;又看了一眼,六點零五分,或許他剛剛醒來還未起床;直到七點整,竇澤避無可避,正在思考著要不要就這樣把它當做腫瘤切掉的時候,他的電話響了……

霍司明的聲音帶著整夜未睡的喑啞,問:“你起床了嗎?”

“……”竇澤站在床邊的落地窗那兒,拿著電話的手有點發抖,過了一會兒才答:“醒了,還沒起。”

“那可以再睡一會兒,不用緊張,我今天公司有點事,可能會晚一點兒過去。”霍司明說。他有點怕自己忍不住把真相說出來,食指與拇指指腹撚在一起,神經質的不停地搓揉,臉上卻仍是一片平靜。

竇澤張了張嘴,過了半晌問:“霍司明,我是不是真的懷孕了?”他的聲音近乎冷靜,牙齒卻在顫顫作響。那邊沒有回答,他只聽到砰地一聲重物墜地的聲音,他喊了一聲霍司明,那邊沒有回答,緊接著是急促的腳步聲,房門開合的聲音,最後,他聽到自己的房門被敲響。

竇澤一瞬間明悟了所有,他掛掉電話,走去打開房門,門外正站著胡子拉碴一臉憔悴的霍司明。他看著他問:“我真的懷孕了?”

霍司明垂著眼點點頭,正想開口,竇澤一拳打到他臉上。他被打得頭偏到一邊,頭發散落在鬢角,就那麽站著,也不反駁也不還手,接著又被踹了一腳。

竇澤的腿又長又有力,踹在身上的感覺不好受,他跌坐在地上捂著肚子,非常克制地呻吟了一聲。然後上趕著找死一樣問:“今天還做手術嗎?”

竇澤的牙齒挨在一起顫顫作響,他轉身回到病房,卻不知該做些什麽?收拾東西離開嗎?那肚子裏那塊肉該怎麽辦?要不要生下來?

霍司明從外面走廊的地上爬起來,跟著他走進病房,說:“我想要這個孩子,但如果生下來,你會有生命危險。”

這下,竇澤連手指也一起開始發抖,他站在那裏半天,不知是該再打霍司明一頓還是啐他一臉口水。

單調的手機鈴聲打破了空氣中的緊張沈默,竇澤平覆了一下心情,好一會兒才接起來,那邊傳來竇源克制地帶著哽咽的聲音:“小澤,爸……得的是癌……”

竇澤感覺自己的腦袋有一瞬間是空白的,他從來感念上天有好生之德,此刻也忍不住想說一句——天道不公……

竇源長久聽不到他的回音,著急的喊他的名字:小澤!竇澤!……

霍司明看他的表情不對,上前想扶一把,竇澤一擡胳膊將他的手甩到一邊,大吼道:“別碰我!”

他只好擡起雙臂做了個投降的動作,說:“好,我不碰你,你別激動。”

竇澤掛掉了竇源的電話,然後開始收拾他散落在病房各處的行李,霍司明站在那兒看著他,說:“如果你不願意,可以當做這一切都沒發生過,那就是一塊瘤而已,切掉就是了……”

“你他媽別說話!”竇澤大聲怒罵,他走到霍司明身前,用手指著他的臉,咬牙切齒地說:“你就是個禽獸!禽獸不如!你放下身段跟我交朋友,這麽多年,就為了那一個晚上,是不是?!現在好了,我懷了你的種!我是什麽?我算什麽?”說到後面,他的聲音漸弱,帶上了哭腔。“王八蛋……”

霍司明擡手將他攬到懷裏,竇澤一掌又把他推了個趔趄。

從醫院出來的時候剛剛十點,是原定的手術時間。霍司明送他到竇愛國所在的醫院,臨走前說:“我認識這裏的院長,如果需要,可以把伯父調到更好的病房或者……”

他話還沒說完,竇澤就已經砰地一聲關上了車門,然後跑進了住院樓。

病房裏的氣氛並沒有他想象的那樣嚴肅,竇愛國躺在床上正在輸液,一邊看著竇源忙前忙後的給他收拾早上留下的殘羹剩飯一邊說:“你有時間就去陪南南吧,不用管我,我這裏有你媽呢。”他和謝小南住在同一家醫院,起初是為了方便家人同時照顧他們兩個,現在也算達成了當時的目標。

竇澤早上連臉也沒來得及洗,直接奔了過來,家人都以為他去出差了,此刻出現在這裏,眾人都有些吃驚。

竇源問:“你什麽時候回來的?”

竇澤略一反應,說:“今天早上剛下火車。”

“慌慌張張跑過來幹什麽?我這裏又沒事。”竇愛國嘴裏這樣說,心裏卻很受用兒子的孝心。

竇澤聽他這樣說,就懂了,劉青和竇源都沒把確診的事情告訴他。“我沒事,反正剛剛出差回來有一天假,就直接過來了。”

劉青看著他的臉有些心疼,說:“快去衛生間洗洗臉,食堂應該還有早飯,你吃什麽?我去買。”

竇澤一邊往衛生間去洗臉一邊說:“不用了,我剛剛在火車站吃過了。”

隔壁床上的病患被陪護扶著去做檢查了,回來的時候看到他們一家人,感慨道:“真是好啊,兒孫滿堂又孝順……”

竇愛國臉上的褶子都笑開了花,嘴上還謙虛:“唉,一個個都沒本事,只有守著我們這些老東西了……”

竇源出去扔完垃圾,看到正站在樓道裏等她的竇澤,姐弟兩人心照不宣的走到安全通道那裏,才說:“爸那裏剛交了一萬塊住院費,前兩天做檢查也花得七七八八了……你也知道,當初為了南南的病,家裏房子賣了,我那裏存款也不多,你看看,有沒有朋友可以先借點錢……”

竇澤還沒來得及說話,就被她一通搶白,此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。

竇源繼續說:“我正在跟謝駿那邊撕扯,說南南的腎源等到了,應該可以爭取一部分錢。”

“爸的病情怎麽樣?”

“要做手術,控制得好的話,還可以活幾年,控制不好,就這幾個月了……”大概是生活給予的困苦太多,已經將竇源磋磨得麻木了,她過了早上剛剛聽到噩耗時的那股沖動,此刻變得冷靜又尖銳。

他又問:“南南那邊呢?”

“本來醫生說腎源的事已經八九不離十了,後來不知怎麽回事也不提了。不過不提也好,爸這邊正是用錢的時候,南南那邊還可以拖一拖……”竇源說。“我這邊沒有別的辦法,身邊的同事朋友都借遍了,沒人肯再借錢給我了。”

竇澤知道她的意思,說:“我那裏還有一萬,過一會兒打到爸的卡上,你先去繳費。”

竇澤在外面站了一會兒,他早上沒吃飯,又在一時間連翻遭受打擊,現在有些低血糖。家人都以為他在火車上一夜未眠,回病房的時候竇愛國趕他回宿舍睡覺。“這兒又沒什麽事,你守著我病也不會好得快一點,回去休息吧。”

他倒確實需要回去,錢的事還沒落實,守在這裏也不是辦法。

中午霍司明打來電話,他沒接,過了一會兒收到短信,上面寫著:不管你做什麽決定,我都尊重你,但孩子的事要盡早做打算。伯父的事,有需要幫忙的地方一定告訴我。

竇澤一秒也沒有猶豫,直接按了刪除鍵。

回到宿舍的時候,劉洋沒在,應該是去上班了,經歷了競爭上崗的那段風波,兩人已經很久沒有正經說過話了,竇澤在思考著該不該向他借錢,又想著不如去賣腎,可肚子裏還有個孩子,賣胎盤嗎?男人懷孕有沒有胎盤?他亂七八糟想了一圈,手上已經給邱曉琳發了短信說借錢的事。公司裏關系好的同事不少,但都沒有好到可以借錢的地步。

過了一會兒,邱曉琳直接打電話過來,問他怎麽回事。

“我爸住院了,急需錢。”

“什麽病?嚴不嚴重?”邱曉琳問。

“胃癌。”

她沈默了一會兒,說:“我那裏有三萬塊存款,你把賬號給我,今天下午去銀行打給你。”

三萬塊不過杯水車薪,但邱曉琳沒有一絲猶豫拿出來,也是真朋友了。竇澤再三感謝。邱曉琳問:“這點錢恐怕不夠吧?要不要在公司裏募捐?”

竇澤猶豫了一瞬,說:“還是算了,誰都不容易。”

下午他聯系了幾個大學同學說借錢的事,兄弟幾個跟他一樣都是剛剛步入社會,存款最多不過兩三萬,而且這錢也不是說借就能借的。竇澤臉皮薄,別人一說有難處,他便道:“那就算了,我再想想其他辦法。”最終一個下午只籌到三千塊。

他急得口角上火,又是一整天沒吃飯。此時此刻霍司明卻銷聲匿跡,一個下午沒聯系他。

及至傍晚,劉洋下班回來,手裏還拎著一個雞蛋灌餅,看見他打了個招呼:“我還以為你又去哪兒風流了,幾天不見人,怎麽這時候回來了?”兩人之前的齟齬源於崗位競爭,此時竇澤也沒當上,劉洋心裏就好似平衡了一些,說話也沒那麽夾槍帶棒。

竇澤是個好與人為善的,同一屋檐下,不知還要同住到什麽時候,劉洋一示好,他便順著臺階下來了。“去一個朋友那兒住了兩天。劉洋,我有點事想跟你說。”

“什麽?”劉洋一邊啃雞蛋灌餅一邊問。

“你能借我點錢嗎?”

“多少?”他從兜裏掏出皮夾。

“你……有多少?”竇澤說得有點艱難。

劉洋這才擡起頭來看他,問:“怎麽了?你這兩天是去澳門賭博欠下巨額賭債了嗎?”

“我爸得癌癥了。胃癌。”

“……”劉洋沈默了一會兒,可能是後悔剛回來的時候主動跟他說話了。“竇澤,你知道的,我最近在準備結婚的事兒,婚房還沒著落呢,手頭也沒閑錢,兩千行不行?我這個月準備存進銀行裏正好還沒來得及。”

“……”竇澤看了他一會兒,心裏說不上是什麽滋味兒,最終說:“好,謝謝你了,我下個月工資一到賬就還你。”

夜裏忽然下起暴雨,雨聲急促地打在脆弱的玻璃窗上,竇澤總有種下一秒就被打碎的感覺。

他一整天沒吃飯,肚子裏的孩子卻不能不吃,鬧起來,胃裏難受得像要著火。他爬起來到廚房裏摸出一包方便面,臥了個雞蛋,剛把鍋端到桌上還沒來得及放進嘴裏,就聽到催命似的電話鈴聲,竇源在那頭聲嘶力竭地喊他:“竇澤!快來啊!你姐姐被人打了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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